摆烂、内卷、躺平、焦虑
北京的秋夜总比旁处来得肃杀些。暮色刚染上景山的脊梁,写字楼里的光便一盏接一盏亮起来,倒像是给这古城镶了圈金牙。我立在长安街边,看那些玻璃幕墙里攒动的人影,活脱脱是未庄茶馆换了副西洋皮囊。
西二旗的码农老李又往太阳穴抹了把风油精,显示屏上的代码串已扭作一团蚯蚓。隔壁工位的后生正对着手机念念有词:"用户增长、GMV提升、ROI优化..."这咒语般的字节跳动,倒教人想起祥林嫂反复絮叨的阿毛。老李的工牌上印着"高级工程师",可那工位上的折叠床比他家床头还亲切些。子时的月光从落地窗斜切进来,正照在墙上"奋斗者宣言"的鎏金字上,晃得人眼疼。
海淀黄庄的补习班里,陈女士将最后一张试卷塞进碎纸机。碎屑簌簌落下时,她恍惚看见十年前初登讲台的自己。那时她备课时总要研读鲁迅全集,如今教案上只剩"提分技巧三十六式"。教室后排的家长举着手机录像,镜头如枪口般对准黑板,仿佛那些二次函数题里藏着孩子的前程。楼下的煎饼摊主老张数着二维码收款记录,突然觉得这世道古怪——他摊煎饼的收入,竟比楼上教书的先生还多两成。
国贸三期八十八层的落地窗前,小王松开领带猛灌半杯威士忌。他刚帮某地产公司做完百亿债务重组,转身就收到猎头信息:"某互联网大厂急招35岁以下CFO"。酒液在胃里烧出个窟窿,倒比下午那个并购案更真切些。电梯间里撞见送外卖的小哥,两人对视时都愣了神——一个想着月底要还的房贷,一个念着老家要盖的新房,倒像是照了面西洋镜。
胡同深处还剩着间老茶馆,跑腿的、代驾的、开网约车的聚在褪色匾额下。穿格子衫的青年捧着《马克思主义哲学》,手机里却循环播放"三小时学会Python"。戴金链的大哥醉醺醺嚷着"躺平是犯罪",忽然接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,说孩子英语考了倒数第三。柜台后的老掌柜拨着算盘珠子叹气,他记得三十年前这里讨论的是诗歌理想,如今满屋子都是"灵活就业""延迟退休"的新词儿。
子时的鸽哨声刺破雾霾,798艺术区的画廊还亮着灯。留着长发的策展人往墙上挂新作:无数二维码拼成的蒙娜丽莎,扫码显示"该内容已404"。通州出租屋里的小说家删了第十稿开头,文档标题从《呐喊2023》改成《摆烂者说》。后半夜忽然落了雨,雨点子砸在朝阳CBD的玻璃幕墙上,倒像是老天爷在敲代码,给这座城打了个悲伤的补丁。
东方既白时,我站在景山顶上眺望。这座城既新且旧,既醒着又睡着。胡同里的豆浆锅冒出热气,金融街的早班地铁开始拥挤,补习机构卷帘门哗啦啦升起。晨光里忽然传来段二胡声,拉的是《二泉映月》,可仔细听来,倒像极了《荒原》的调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