摆烂、内卷、躺平、焦虑
深圳的夜,大抵是不得安眠的。华强北的霓虹浸透了十二时辰,写字楼的冷光在云端游荡,倒像是天上人间错换了位置。我站在深南大道上,看那玻璃幕墙里的影子,一个个伏在案前,仿佛被钉在键盘上的标本。
这城里的青年,总是要分作两派的。一派在南山科技园里做永动机的齿轮,将二十四节气熬成咖啡渣滓。他们管加班叫"福报",把黑眼圈当作功勋章,倒像《山海经》里的刑天,以乳为目,以脐为口,舞干戚而不休。另一派蜷在龙华的城中村里,白日里紧闭窗帘,把光阴切成碎片撒进游戏屏幕。蟑螂在他们脚边逡巡,外卖盒堆成金字塔,倒成了新时代的兵马俑。
前日路过岗厦的茶餐厅,见着个穿格子衫的后生。他面前摆着三台笔记本,手机在充电宝上吊着盐水,倒似个赛博病人。忽听得"叮"的一声,他浑身抽搐般抓起手机,眼里迸出绿光——原是上司发来新需求。我看他十指翻飞如织布,额头沁着冷汗,倒像是在阎王殿里赶制生死簿。
城中村里又有新景致。便利店的冰柜前常立着些夜游神,他们专挑凌晨三点买第二件半价的饭团。收银小妹说这些后生白日里是断不肯出门的,说是怕见着太阳——倒像是《子夜》里的吴老太爷,见了霓虹灯便要心悸。他们衣领袖口沾着油渍,却偏要在手游里穿金戴银,买些虚头巴脑的皮肤,倒比真绫罗绸缎还要金贵。
最奇的是科技园西区的写字楼。每到子夜,天台便飘起缕缕青烟。初以为是着火的,近看才知是群白领在烧香。他们将焦虑折成元宝,把KPI写进黄表纸,灰烬装进星巴克纸杯,倒成了当代的舍利塔。有个戴金丝眼镜的说这是"压力转化仪式",我却想起《药》里的人血馒头——终究是治不得病的。
前些日子暴雨,在车公庙地铁口见着个妙人。他西装革履坐在水洼里,公文包漂成小船。我问他何故,他笑说:"横竖赶不上末班车,不如学庄周梦蝶。"忽又摸出手机拍水中的倒影,配文"都市禅意打卡点",倒引得百十个赞。这城的人,连狼狈都要妆点成行为艺术。
城中村电线杆上新贴了告示:"高价收购睡眠时间,时薪百元"。下边密密麻麻写着号码,墨迹被雨水晕开,倒像哭花的妆容。听巷口阿婆说,真有后生去卖梦的,只是第二日眼窝深陷,走路打飘,活脱脱成了《祝福》里的祥林嫂。
今日路过腾讯大厦,见玻璃门上贴着新对联。上联写"福报绵绵无绝期",下联对"青春滚滚向东流",横批四个鎏金大字:"功德无量"。我忽想起《狂人日记》里那句话——这历史没有年代,歪歪斜斜每页都写着"仁义道德"。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,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"吃人"!
深圳湾的风裹着咸腥气,将创业者的豪言壮语吹散在红树林里。潮水退去时,沙滩上尽是电子零件的残骸,像极了被时代嚼剩的骨头渣。那些说要改变世界的年轻人,如今在钉钉群里修改着"已读未回"的墓志铭。
天将破晓时,深南大道上又涌出西装革履的困兽。他们眼底泛着数据流的幽蓝,公文包里揣着褪黑素与胃药。地铁口的铁闸门隆隆开启,倒像《阿Q正传》里未庄的祠堂门——只是这回要审判的,怕是整个时代的魂灵。
上海职场众生相与现代困境
上海的秋,总带着股子阴湿气。黄浦江上漂着雾,像是从工厂烟囱里漏出来的叹息,把外滩那些个玻璃楼都笼住了。我立在徐家汇的天桥上,看底下车流像被抽打的陀螺,转得人眼晕。
**一**
虹桥电子厂的铁门"吱呀"开了,涌出群灰扑扑的工蚁。王阿三的蓝布衫泛着机油光,指节让流水线硌出青紫的疤。"日做十四钟头,挣的倒不如外卖郎。"他啐了口唾沫,望着手机里跳动的绩效排名。那数字红得瘆人,活像阎王爷的生死簿。
车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,流水线永不停歇。年轻女工小芳的手在电路板上翻飞,睫毛膏晕成黑圈——她已三日未归出租屋。组长背着手逡巡,腕表上的心率监测闪着绿光。这年头,连喘气都要算进KPI里去。
**二**
陆家嘴的玻璃幕墙映出千万个李小姐。她裹着香奈儿套裙,高跟鞋踩在云纹大理石上哒哒响。电梯镜面照见三张脸:左边是熬夜改PPT的黑眼圈,右边堆着给客户赔笑的褶子,中间那张倒光鲜,唇膏涂得跟要饮血似的。
"这季财报再不好看,诸君都去送快递罢!"会议室里,秃顶总监的咆哮震得投影幕布簌簌发抖。李小姐盯着咖啡杯底的残渣,忽然想起大学时写过的诗。那诗稿早叫碎纸机嚼了,和并购方案混作一团。
**三**
深夜的全家便利店,冷光刺得人发怵。穿格子衫的程序员攥着饭团,眼袋垂到颧骨。保温柜里的关东煮咕嘟冒泡,蒸汽在玻璃上凝成水珠,像极了老家灶台的眼泪。
"叮咚——"自动门开了,灌进股冷风。外卖员裹着雨衣冲进来,手机还在播单:"您有新的饿了么订单..."店员阿强数着货架,发现速溶咖啡又空了。这城市的人啊,把黑夜当白昼过,拿咖啡因续命。
**四**
苏州河边有张歪斜的长椅。张明瘫在上头,领带松得像绞索。手机屏幕忽明忽暗,猎头的信息一条追着一条:"字节跳动急招""拼多多高薪"...他忽然笑出声,惊飞了觅食的麻雀。
对岸工地的探照灯扫过来,照见个拾荒老者。那人慢悠悠踩着三轮,车斗里废纸壳堆成小山,在月光下竟显出几分庄严。河水汩汩地流,带走了某家公司的上市计划书,还有小芳没写完的辞职信。
东方既白,第一班地铁碾过轨道。站台上挤满昏昏沉沉的脸,像被按进复印机的A4纸,一张张都印着相同的倦。报亭老头抖开《解放日报》,头版标题墨迹未干:"新时代呼唤奋斗精神"。
广州的都市焦虑与内卷
珠江的夜气里浮沉着未散的暑热,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倒悬着钢铁森林。阿明在第三十七层敲击键盘,显示屏幽蓝的光爬上他发青的眼睑。楼下便利店二十四小时亮着,关东煮的蒸汽凝在玻璃上,倒像给这永动的都市蒙了层尸衣。
转角玩具厂的流水线永不知倦。女工阿珍数着塑胶公仔过手,日子久了,十个指头竟生出韵律来,比那德国机器还精准三分。上月新来的广西妹仔,手速总差着零点二秒,线长便笑吟吟递了辞工单。墙上"效率就是生命"的红字褪成赭色,倒似干涸的血迹。
教育城的霓虹淹了月光。王太攥着奥数班的传单,脊背抵住其他母亲的臂肘。七岁小儿背着半人高的书包,在"冲刺名校"的灯牌下蹒跚。忽闻隔壁琴行爆出哭喊,原是孩童将钢琴谱撕作雪片——这年月,连童稚都成了军备竞赛的战场。
老西关茶楼里,虾饺蒸汽熏黄了满洲窗。陈伯捏着紫砂壶冷笑:"后生仔日上三竿不起身,叹茶度日,成何体统?"他不知邻桌青年刚递了辞呈,此刻正用手机刷着"鹤岗买房攻略"。珠江边新近聚集些奇异人物,昼伏夜出,自称"三和大神",倒与对岸追逐OKR的白领们成了镜像。
深夜烧烤摊的青烟里,老板老周收集着城市梦呓。醉酒的白领呢喃"逃离珠三角",外卖骑手抱怨超时罚款,考研学子诅咒肖秀荣。老周在油腻的笔记本上记着:七月十八,暴雨,三人说要回湛江养虾;八月十五,月圆,五个青年谈论大理民宿。
某夜我路过天河立交,见电子屏轮播"躺平可耻"的训诫。忽有飞蛾扑向光源,撞在防尘网上簌簌作响。背后城中村的晾衣绳横七竖八,某户阳台上吊着盆蔫头耷脑的勒杜鹃——这南国的市花,竟也熬不过996的日照。
子夜时分,海心沙的霓虹终于暗了几盏。褪色的"开放前沿"四字从灯箱里显出来,像段被遗忘的墓志铭。珠江水泥色的水面漂来一页传单,隐约是某楼盘广告:"奋斗者家园,首付三十万起"。波浪翻卷,那纸片便沉了,冒几个泡,再无踪迹。
北京:摆烂、内卷、躺平、焦虑
北京的秋夜总比旁处来得肃杀些。暮色刚染上景山的脊梁,写字楼里的光便一盏接一盏亮起来,倒像是给这古城镶了圈金牙。我立在长安街边,看那些玻璃幕墙里攒动的人影,活脱脱是未庄茶馆换了副西洋皮囊。
西二旗的码农老李又往太阳穴抹了把风油精,显示屏上的代码串已扭作一团蚯蚓。隔壁工位的后生正对着手机念念有词:"用户增长、GMV提升、ROI优化..."这咒语般的字节跳动,倒教人想起祥林嫂反复絮叨的阿毛。老李的工牌上印着"高级工程师",可那工位上的折叠床比他家床头还亲切些。子时的月光从落地窗斜切进来,正照在墙上"奋斗者宣言"的鎏金字上,晃得人眼疼。
海淀黄庄的补习班里,陈女士将最后一张试卷塞进碎纸机。碎屑簌簌落下时,她恍惚看见十年前初登讲台的自己。那时她备课时总要研读鲁迅全集,如今教案上只剩"提分技巧三十六式"。教室后排的家长举着手机录像,镜头如枪口般对准黑板,仿佛那些二次函数题里藏着孩子的前程。楼下的煎饼摊主老张数着二维码收款记录,突然觉得这世道古怪——他摊煎饼的收入,竟比楼上教书的先生还多两成。
国贸三期八十八层的落地窗前,小王松开领带猛灌半杯威士忌。他刚帮某地产公司做完百亿债务重组,转身就收到猎头信息:"某互联网大厂急招35岁以下CFO"。酒液在胃里烧出个窟窿,倒比下午那个并购案更真切些。电梯间里撞见送外卖的小哥,两人对视时都愣了神——一个想着月底要还的房贷,一个念着老家要盖的新房,倒像是照了面西洋镜。
胡同深处还剩着间老茶馆,跑腿的、代驾的、开网约车的聚在褪色匾额下。穿格子衫的青年捧着《马克思主义哲学》,手机里却循环播放"三小时学会Python"。戴金链的大哥醉醺醺嚷着"躺平是犯罪",忽然接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,说孩子英语考了倒数第三。柜台后的老掌柜拨着算盘珠子叹气,他记得三十年前这里讨论的是诗歌理想,如今满屋子都是"灵活就业""延迟退休"的新词儿。
子时的鸽哨声刺破雾霾,798艺术区的画廊还亮着灯。留着长发的策展人往墙上挂新作:无数二维码拼成的蒙娜丽莎,扫码显示"该内容已404"。通州出租屋里的小说家删了第十稿开头,文档标题从《呐喊2023》改成《摆烂者说》。后半夜忽然落了雨,雨点子砸在朝阳CBD的玻璃幕墙上,倒像是老天爷在敲代码,给这座城打了个悲伤的补丁。
东方既白时,我站在景山顶上眺望。这座城既新且旧,既醒着又睡着。胡同里的豆浆锅冒出热气,金融街的早班地铁开始拥挤,补习机构卷帘门哗啦啦升起。晨光里忽然传来段二胡声,拉的是《二泉映月》,可仔细听来,倒像极了《荒原》的调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