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市井文化
北京的胡同大抵是变样了。灰扑扑的柏油路面上,总蜷着些穿汉服的姑娘,举着竹骨纸伞在咖啡馆门前拍照。那伞面上印着"御膳房"的字样,倒与隔壁卖驴打滚的老王头相映成趣——他摊子前也竖着块"宫廷秘制"的塑料牌子,被太阳晒得褪了色。
后海边上总游荡着些青年,捧着冰美式的纸杯,说些Web3.0、元宇宙的话。手机屏在日头底下泛着冷光,照得人脸青白。有个穿oversize卫衣的后生,日日坐在石栏上开视频会议,耳机线缠着脖颈,倒像是旧时茶馆里说书先生挂的惊堂木,只是惊堂木拍不出"底层逻辑"、"垂直赛道"这些新词儿。
我常在黄昏时看见外卖骑手。他们的电动车像离弦的箭,却又被红绿灯困在十字路口。有个戴兔耳朵头盔的小哥,车把手上总拴着袋糖炒栗子,说是要给三里屯直播的媳妇儿送零嘴。那栗子香混着尾气味,在拥堵的车流里竟也调和得妥帖。
胡同口的快递柜前常排着队。穿珊瑚绒睡衣的妇人,操着唐山话骂迟迟不来的验证码;染银发的老太太举着手机扫码,屏幕贴膜碎得像蜘蛛网。某日暴雨,见个快递员用雨衣裹着包裹,自己淋得透湿,嘴里念叨着:"这单超时要扣二十。"
簋街的霓虹灯彻夜不眠。网红店前的小年轻排三小时队,只为举着插进干冰的甜品自拍。塑料碗里的吃食被冷气蒸腾着,倒像庙里供奉的香火。有回听见两个姑娘议论:"这芋泥啵啵要趁冰吃,化了就拍不出仙气儿了。"她们精心卷过的发梢沾了水雾,在霓虹里闪着塑料般的光泽。
胡同深处倒还留着些旧景。槐树下摇蒲扇的老头,收音机里放着"我正在城楼观山景"。只是唱到"左右琴童人两个"时,总被隔壁民宿的民谣吉他声打断。有个穿太极服的大爷,日日对着智能手机练"八段锦",App里的女声甜得发腻:"吸气——想象您手中托着朝阳。"
拆迁区的墙上,"拆"字总用白圈圈着,像旧时城门贴的告示。有户人家在断壁残垣里支着麻将桌,老太太摸牌时还戴着直播用的补光灯。"老姐妹们爱看",她说这话时,屋顶的琉璃瓦正被起重机吊走,在夕阳里晃得像块冰糖。
暮色四合时,广场舞的音响就响起来。穿绸缎的大妈们舞着红扇子,动作整齐得教人发憷。她们身后是写字楼的玻璃幕墙,映着千百个旋转的身影,倒像是皮影戏班误入了赛博世界。有日见个老爷子独坐花坛边,举着云台拍老伴跳舞,手机壳上印着"LOVE"四个字母,被磨得只剩"OVE"。
护城河边的柳树发了新芽,树底下却堆着共享单车。穿汉服拍照的姑娘提起裙裾跨过去,绣花鞋踩在"扫码骑行"的二维码上。对岸新起的写字楼通体透亮,像个水晶棺材,里头格子间的光点明明灭灭,倒像是银河落进了水泥森林。
呜呼,我说不出话。只记得某日暴雨后,在胡同口看见只湿漉漉的乌鸦,正歪头盯着便利店的自助收银机。它的羽毛泛着汽油虹彩,眼珠子却黑得纯粹,像块浸在咖啡里的老墨。